本文最初于 2019年10月5号发布于笔者的公众号。
(1)
俗话说, 房价的关键是,位置,位置,位置。
在硅谷生活久了的人,会有一个错觉:那就是,房价总是一直涨。即使偶尔会有衰退,一般几年内就会恢复,再创新高,好区恢复得更快。房子拿出来卖,往往会有好几个买家出来抢,不断加价是常态。
前不久到东部旅行,一个朋友提到,他的房子价格仍然低于 2007年的买价, 让我吃了一惊。
硅谷很多地区的房价从 2014年之后就超过 2007年的最高点。联储局网站 stlouisfed.org 显示,硅谷所在的圣塔克拉拉县 (Santa Clara county) 房价交易指数在 2018年达到 233 ( 2007年是 164, 2011年最低时是 122).
东部纽约市旁边的康乃迪格州 Fairfax 县,拥有大量大型对冲基金公司,房价交易指数在 2006年达到 165 的高点后不断下跌,2012最低到 128,之后一直萎靡不振, 2018年时指数仍然只有 135 。
华盛顿 DC 旁边的马里兰州的 Howard 县,全美最富的县之一,家庭中位数收入排名全国第三,虽然离首都很近,但房价指数在 2006年 到 206后,不断下跌, 2012年触底到 169, 2018年仍然只有 195 。
不是所有的东部地区都是如此,波士顿所在的 Suffolk 县,房价指数 2006年为164, 2015年之后就不断创新高, 2018年房价指数为 220. 在哈佛,MIT 周边的高新科技公司,显然对人口的涌入和经济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
决定房价的最重要因素是位置,位置背后最根本的因素是就业市场的增长和人口的增长。而影响就业市场的因素,往往是看不见的, 甚至非常遥远的。08年金融危机后,高科技行业的迅速增长,远超其它传统行业。世界经济增长的红利,基本上被高科技最发达的少数几个区域获取了。行业兴衰趋势,这个根本因素,是看多少房子,也看不出来的。
南加州的洛杉矶县,拥有大量军工企业, 1991年底苏联突然解体后,美国削减军费,大批军工企业裁员,洛杉矶县房价指数从 1991年的 95 下跌到 1996年的 77. 一些城市的房价下跌一半以上,很多人因此破产。房价指数到 2000年后才创新高。
历史数据的预测价值是有限的。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看不见的。
(2)
美国的华人工程师社区,一个常常引起争议的祥林嫂式的话题,就是在大公司的 IT 行业,印度工程师在职场上的成就远远超过中国工程师。谷歌, 微软的总裁都是印度人,IT 大公司很多中层管理人员都是印度人。许多华裔工程师感觉在职场上弱势,努力干活但一直很难升迁。 就此,很多人归因为华人不肯交际,英语不好,不善于沟通,不参与社区活动,等等五花八门的原由。
其实找个反例很容易。
那就是半导体行业。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硅谷的主要大型半导体公司的老总,目前都是华裔。这里有 AMD 的 Lisa Su, Broadcom 的 Hock Tan, Xilinx 的 Victor Peng, Nvidia 的 Jensen Huang, Marvell (创始人为华裔), Cadence 的 Lip-bu Tan, Synoposys 的 Chi-foon Chan. 这都是一些市值超百亿,甚至千亿美元的大公司。除了 Intel 之外,基本上主要的半导体公司的老总都是华裔了。
如果我是印度裔的半导体工程师,难道要把华人在半导体行业的成功,归因为他们用筷子,写汉字和打麻将吗?
笔者有很多印度朋友,对聪明勤劳勇敢的印度人民怀有深深的敬意。从日常生活工作经验看,聪明勤劳勇敢的印度人民和聪明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本质都是一样的,任何表面上的差异都是表象,大家心里的各种花花肠子没有根本差别。(这里推荐一位在多伦多长大的印度裔喜剧演员 Russell Peters 的脱口秀,可以在油管上搜一下。他曾经讲过一个印度人和中国人讨价还价的段子,惟妙惟肖,令人捧腹。)
如果要猜测,半导体行业和 IT 行业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的原因,恐怕要追溯到两个行业发展的不同历史路径。
半导体行业,兴起于七八十年代,当时大批台湾和东南亚的华裔工程师入行,几十年下来自然会留下来极少数成为行业的高管。
印度裔工程师大规模移民美国,是九十年代的事情了,集中在 IT 外包行业。过去十年 美国 H-1 工作签证一半以上的配额都给印度人了 (这后面又有更复杂的历史原因,但现实就是如此)。
公司发展招新人,如果别的地方没有大差别,管理层都会有更大概率选择和自己文化接近,各方面更相似的人, 然后这种趋势在发展中不断自我强化。这是人性,是客观的群体现象。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靠个人练好口语,提高交际能力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可以参见笔者的老文章
王川: 从抄袭的进化优势, 看强者益强 (一)
不去思考理解行业变迁背后的群体行为特征,试图以个人看得见的努力,和看不见的群体规律做对,往往被玻璃天花板碰得头破血流,代价巨大。
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看不见的。
(3)
金融行业以外的人, 对于钱这个东西是如何产生,又如何消失的具体机制,是缺乏基本认知,一头雾水的。
08年次贷危机是怎么形成的, 为什么突然就没钱了?
09年之后美联储不断量化宽松,不就是不断印钞票吗,为什么十年来没有产生高通膨高利率,反而西方很多国家出现了负利率这种怪现象?
同样是印钞票,为什么土耳其,阿根廷,魏玛德国,委内瑞拉这样做,就出现恶性通胀?
这个话题不是一篇文章可以完全解释清楚,但是可以先介绍一个东西叫做 Cantillon 效应 (以经济学家 Richard Cantillon 命名)。其基本原理是,当中央银行 (比如美联储)印钱,流通到经济邻域时,商品价格的上涨不是均匀和迅速的。经济学家哈耶克打过一个比方,央行印钱,就像往杯子里面倒蜂蜜,它不会马上充满杯子,而是先聚在杯子中心,再慢慢流向四周。
信贷扩张的时候,离钱最近的公司和个人,受益最大。他们拿到央行的钱, 然后去放贷,投资,所到之处,房价和其他资产价格被推高,形成正反馈,还会催生各种影子银行体系的繁荣, 这时候有房有资产的人的金融财富迅速增加,看上去像天才。各种高逼格的致富方法论也应运而生。
其他大部分人还没有被增加的流动性所惠及,老老实实出卖体力赚辛苦钱的人还在九九六努力挣扎,蜂蜜还没有流到外围,暂时还看不到日常生活物资的价格上涨, 但是人们已经要为房价的上涨买单,或者被央行人为制造的价格信号所诱惑也去参与投机。
当蜂蜜渗透到外围,开始影响日常生活物价指数时,央行会采用各种手段减少信贷扩张,平衡物价指数。但这时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些金融资产的市值会因为来自信贷源头的蜂蜜的减少而突然暴跌,这就是2018年底美联储不断缩表的后果,导致 S&P 指数一度下跌到 2300 点左右。直到美联储官员出来表态要迅速结束缩表, 才稳定了市场。可以参见笔者的老文章。
王川: 2018年岁末, 七点随感
如果信贷萎缩持续时间稍微长一点,央行坐视不管,不加蜂蜜,那么杯子边缘的蜂蜜也会突然消失。这就是 2008年九月雷曼破产后的现象,整个商业票据 (commercial paper) 市场突然冻结,几个月内油价从一百四十美元一桶跌到三十美元。
不是所有想倒蜂蜜的央行,都被市场认可。土耳其央行和魏玛德国要多倒蜂蜜,但是控制了英吉利海峡,北海航道,直布罗陀,苏伊士运河,波斯湾,马六甲海峡, 巴拿马运河的英国央行和美联储认可吗?
投资创业者想要赚钱,但是如果对于商业银行,影子银行,中央银行,信贷的创造,扩张和萎缩的机制,缺乏一个基本的理解,不能顺大势而为,难道不是一件极为荒谬可笑的事情吗?
多少家长望子成龙,希望孩子能够上名校学上好专业,但是如果不能从事离央行,离蜂蜜源头最近的行业,而一直在蜂蜜传递链下端的很远处苦苦修行,和瞎子摸象,缘木求鱼又有什么区别?
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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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斯拉九月底在北美洲推出的“智能召唤”(smart summon)功能, 可以让司机用手机在停车场内召唤车自动开到身边。短短一周内,这个功能被司机使用五十五万人次。每一次使用,都是一次无人驾驶的展示,都会引来旁边路人的啧啧惊叹,这意味着一个强大的活广告在各个角落被播放了几十万次。随着软件推送的铺开,这个广告的在世界的播放人次每周将会变成五百万,五千万。
特斯拉的对手看得懂他们将面临的灭顶之灾了吗?他们的对手不花一分钱在广告上,却获得世界上最强大的传播效应。当警察去给被召唤的特斯拉开罚单,发现车内无人时,这个故事是否会传遍他的同事朋友圈?当天降暴雨,一个女生的男友可以不让她淋雨而把车召唤到身边,而别人要冒雨在停车场狂奔时,这对她的内心是何等强烈的震撼?
拥有十几个摄像头,雷达和超级计算芯片的特斯拉,年产能达四十万辆并且还在迅速增长的特斯拉,已经事实上造就了世界上最大的,分布最广的移动智能机器集群。这是只盯着季度销售指标和财务数据的分析师很难理解,也很难看见的, 直到未来某个时间点,整个非智能汽车群体的销售开始不可逆转的全面崩溃。
(5)
理工科做技术的人,类似古代的武将,虽然出活出力流血流汗,但是如果不能掌握产业链各个环节上关键资源的控制力,则往往悲催的沦为他人的工具,其下行的风险远远大于上行的回报。
有些理工科背景者长期唯技术论,对于整个产业链的架构/市场定位等等,缺乏基本理解,迷恋于一种对于硬核技术的自我陶醉 (类似于天天慷慨悲歌,打打杀杀的武将),对自己的弱点和短板缺乏基本认识,对于非技术人员有一种(出于无知而导致的)鄙视情绪,其状态和这些武将非常类似。
一旦行业变迁,老技术不再需要,突然失业,一切从零开始,则悔之晚矣。
古代名将即使如蒙恬者,埋头专注于自身业务的发展,缺乏对朝中权力中心决策层变迁的远见和敏感,以至于秦始皇去世后,李斯被赵高说服矫诏,把蒙恬和扶苏诛杀。蒙恬在掉脑袋之前,都没想清楚这背后的逻辑,否则不至于如此被动,而缺乏反击的意志。
如果稍微有些大局观,比如明朝的戚继光,就知道和上面的文官保持良好关系,经常给张居正送各种大礼,以保证信息传递的流畅和不失真,以及自身地位的巩固。
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看不见的。有些东西,看见的时候,才发现脑袋马上就要搬家了。
只有少数有心人,不断主动探索发掘,不断感知思考, 方可化解危险于无形,把握机会于无声。